修心健身散步去

　　 刘 富 中

　　 近几年，我爱上了散步，这大概跟年龄有关。

　　 梁实秋喜欢清晨走到空旷处，看东方既白，远山如黛，大口地吞吸着清新的空气；李商隐偏爱傍晚，“白云绕树而去，暮鸟为我而歌”；岳飞心忧天下，辗转难眠，半夜“起来独自绕阶行”。我不惯起早，故散步多在黄昏。夕阳下，晚霞里，月光中，或龙王山间的林荫道上，或七一水库旁的樱花树下，或赤壁广场的花坛边，或长江堤上，或城郊地头，我慢慢地走，缓缓地行，感受天人合一，感受一草一木和人类的相近相通。

　　 散步，是天赐人生的一种清福。最喜欢苏东坡《定风波》中的两句：“莫听穿林打叶声，何妨吟啸且徐行”，不管雨疏风骤，但且徐步吟诗。遭放逐而谪居黄州的苏东坡，能有如此心境，旷达的心胸，可谓古今一人，这种散步应是“极品”。我虽无古人才情，以诗词为意；也未经历多少世事，可以在历尽沧桑后坐看斜阳，纵论人生；更不敢说已达致什么境界，但我也有自己的心境。我这个年龄，常常是“何以解忧？唯有杜康”，却“三杯两盏，最难将息”。散步可以达到真正的心静，用现代化一点的语言说，是间歇性回归自然。“何必丝与竹，山水有清音”……让思想的飞翔，体会着热闹后的冷清，品味浮华后的凄清。这时候，自己是真正的自己，不为昨天所累，不为明天所烦，灵魂在心灵的深处平静下来。有时候，真希望这样一直走下去，“走到水穷处，坐看云起时”。

　　 散步，是大自然送给我们的一种享受。多少倩笑和辛苦，多少风景和人语，都凝结成美丽的静谧。这静谧，包容着野草和禽鸟，包容着人间的羞涩和甜蜜。法国诗人克洛岱尔在传世名篇《散步者》中说：“我双脚均衡地运动，帮助我度量最轻微的召唤的力量。在我灵魂的静默中，我感到一切事物的魅力。”撩开纷纭人事，如果感觉人生的真趣如粉如沙般细碎，没有粘性，那就应去散步了。见有水的地方就循岸而行，倾听水声幽咽，笑看水波涟漪；见了树就绕树徘徊，细瞧叶片的颜色；见了广场和碧洗的绿地，就去拥抱这份都市的闲适真情。关心自然的每一点变化，甚至每一点遗憾。一勺闲情、两许浪漫、三味幽静、四缕优雅，都在信步之中。

　　 散步，是亲近自然的一种方式。人是自然的产物，自然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。天地山川，花鸟鱼虫，日月风霜，流云雾岚，深沟险滩，江河大海，小溪急流等等，人人都可沐浴其中享受其中，不必去占有，也不想去占有。在自然面前，人与人是平等的，人类之间也是平等的，自然不选择人类或者某个人对其亲近或者疏远，不像生活和人的感情，强加给人不愿接受却无法拒绝的种种磨难和困惑。散步时，身边的一切都可认作朋友。风的手掌抚摸脸颊，春风无疑是姑娘柔韧的手，夏日是少妇热情的手，秋阳是村妇激情的手，严寒是老妪粗糙的手；雨也是朋友，春雨妩媚，夏雨豪爽，秋雨温柔，冬雪娇美；天也是朋友，春季的天空可以连同纸鸢一起放飞慵懒，夏季的天空适合与蝉诉蛙鸣同时引亢高歌，秋季的天空能够读出一种深遂，冬季的天空不乏一种给人启示般的凝重。

　　 散步，是调节身心的一剂良药。它卸掉重重叠叠的心灵屏障，让心灵与天、与夜、与星光沟通，虽是黑夜，却能沉浸在一种高透明度的自然气氛中。散步，是一种境界，像莫奈的风景，齐白石的水墨，甚至米开朗基罗和罗丹的雕塑，塑造人生，完成一种人格的铸就与完善。散步如秋水一样，把荡在水面的各种思想眏照得更加明净，轻缓而又镇静。其神妙，在于不期然地奉献智慧的嫣然笑容；不断地散步、思索，心灵的微笑，会汇成时代的洪钟。因为执着于散步，成就了如康德那样的哲学家，造就了如邓小平那样的政治家。散步把清静舒缓与科学理性精神，结合得烂漫多姿。

　　 散步，是融化感情的一首轻歌。有人说，两个人的散步是小说，累赘、繁杂而沉重；一个人的散步是诗歌，简洁，毫无目的。其实，与老人散步，自赏、矜持的心会检点些；与孩子散步，那稚嫩的脚步声，能击碎心中积沉的世故；与妻子散步，温馨、赏心、舒心惬意；合家散步，展示家庭的阵容，叙说邻里锁事，其情也融融，其乐也泄泄；与朋友散步，任你把心扉敞开，一吐为快，“结交淡如水，履道直如弦”，友情就在这平平淡淡中慢慢加深。大人小孩一块儿散步，大人走的有理有据，孩子则蹦蹦跳跳，世界好像很重又很轻。只要心在那片明丽的天空下散步，难免不会发生奇迹。在悠长的雨港漫步，也许会遇着临风玉树般的知己，无意间会翻开心灵的扉页，成为茅盾《风景谈》里的山洞里的一对儿，西装、革履、卷发、旗袍，经典的画面，促膝长谈，即使陌生又有何妨，只要心不陌生就能入情入境。

　　 散步，可以悟出人生的一些道理。散步不同于其它竞技体育项目，没有竭尽全力的拼搏，没有获奖后的鲜花和掌声，散步是通过长久的矢志不毅的坚持，达到健身强体的目的，所谓“饭后百步走，活到九十九”。人生也如散步，需要淡泊宁静，平凡平淡。徜徉在街头路旁，路上行人，来也匆匆，去也匆匆，没人顾及你是谁，什么身份，而这时你的心态会最平静，心胸最旷达高远。在当今激烈的社会竞争面前，一夜之间暴富者、成名者有之，仕途坦畅者、巧取功名者有之，“今嫌紫蟒长，明把枷锁扛”者也有之。冷静而睿智地“冷眼向洋看世界”，客观地分析、对待自己，悟出：只要付出过，就决不后悔。不管他人如何指指点点，笑面人生，笑面挫折，笑面痛苦和寂寞。“一蓑烟雨任平生，也无风雨也无晴”，在笑傲世俗，淡薄功名利禄中，一步一步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！

　　 散步，可以免费欣赏一幅幅浮世绘画。我平日看不得官儿的冷脸，故极少走进被他们占据的公门或私门，散步则难免不期而遇。这时便可以在一旁欣赏这些人物，看他们以什么样的神态走过，以什么样的语气应付那些向他们表示恭敬的百姓。有些人的得意和失意不仅写在脸上，而且写在形体上。一个平时低首垂肩，迈着小步匆匆过街的人，忽然昂首挺胸，步态如戏台上头戴乌纱的角色，不用问，他已经当上了官。一个平时过街趾高气昂，前呼后拥，见人带理不理的人，忽然神情落寞，孑然独行，与人说话和气可亲，不用问，他已御去“戏装”，下了台。俚语说：“众人堆里横行，才能显他有势。”街头闹市，正是一些人显势的地方。漫步街边，有时会冷不防听见骄横的呼喝与恶言的训斥，循声望去，便会看到身穿制服，威风凛凛的汉子，在他面前，少不了一两个洗耳听训的失魂落魄的小民。

　　 散步，可以启发创造性思维。沿路走一走，顺公园转一转，万紫千红的美景，万家灯火的辉煌，萧萧细雨，蒙蒙雾霭，漫天飞雪，天地一色，这时思维会格外清晰，脑细胞会格外活跃。好的诗句，哲理的语言，优美的文章会油然而生。不是吗，东普鲁士哥尼斯堡的大街上，每天下午3点，康德“标准钟”式的散步，踱出了一个哲学家的伟岸，那精湛的哲学理论，启迪了一代又一代人；清华园中，朱自清感于世变，夜不成寐，夤夜散步，在淡淡的月光下产生了精妙的构思，默默中给《荷塘月色》注满了诗情画意，为后人留下旷世之作。还有一位白发圆脸的老者闲闲地散步，一脸的无嗔无欲的纯真，这就是《美学散步》的作者，著名学者宗白华先生。宗先生不但喜欢散步，而且能够充分地领略散步的妙谛，他说：“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，也可以在路上拾到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兴趣的燕石。”“无论鲜花或燕石，不必珍视，也不必丢掉，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。”另一位美学家朱光潜同样喜欢散步，他的学生曾说过朱先生曳杖在未名湖畔散步的姿影，是一幅锲入了记忆的动人的画……古往今来的哲人墨客，往往借助散步排谴心中的困忧，寻求超脱和宁静。想当初，唐代诗人张若虚想必是在月夜江畔散步，才发出“江畔何人初见月，江月何年初照人”的人生感慨；法国大思想家文学家卢梭晚年常在巴黎郊外一处招人喜爱的风景区，沿着葡萄园和草地里小径散步，陷入沉思，从而写成《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》这部散文名篇……如果将古今哲人才子在散步时构思成的文章汇集成书，那肯定是浩如烟海，蔚为大观了。

　　 散步并非文人特有。炊烟初起，夕阳西斜，老农跟随暮归的老牛，一起悠悠然走在回家的路上，你能不认同为散步？散步为运动之最简便者，开春午后去郊外踏青，盛夏夜晚任凭凉风吹爽，深秋清晨摆弄丹桂浮动暗香，严冬上午伴随风雪一起飞舞，这些多不失为散步的好时机。恋人的散步，热烈而深沉，泼泼洒洒，摇摇曳曳，如秋风中开不败的菊花。为了健身，有的三三两两相邀，共同倒走，这种步量退路的散步，得“摸索、后进”的乐趣，也颇有风情。那些被亲人推着或自己摇着轮椅的朋友，说散步不如说散心，这种独特的散步，可得难觅的“停车坐爱枫林晚”真趣。

　　 散步的最大好处是随心所欲，脚往哪里走，人往哪里走。这样就有了禅意。其实散步是最能让人体会到禅意的，轻轻松松，万念放下，身心浸入一种半透明的状态。这时没要紧的事去办，所以步子是从容的；这时不会想起不愉快的事，因为心态是平静的。如果你的步子不从容，你的心态不平静，那你不是散步，而是赶路，是去打架，是去救火，是去追名逐利。而这些人，是不会散步也不适宜散步的。因为一个淡泊的人，一个平静的人，一个富有情趣的人，才是喜爱散步的人。

　　 散步的迷人之处表现在无任何功利目的，也没有酸不溜秋的审美目的，没有贪婪的拼搏，没有上爬的目标。散步的路径是重复的，它只是绕个小圈子就回到了原地。散步的本身就蕴含着明智的选择，体现着知足常乐的情怀。选定一个方向，锲而不舍地向前，当神疲意惫时，回到起点，因为地球是圆的。有人崇尚不言败，其实未必就不败，即使不败，未必不会高处不胜寒。生命是有限的，像那挂在枝头的火红的串串枫叶；追求是无限的，如绿叶心间那透明的经络。幸福其实就是一种理解，一种心境，一种心情，任其自然。

　　 散步不同于兜风。散步无需凭借任何外物，是人人享受得起的“娱乐”。不论富人穷人忙人闲人，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，只要愿意，随时随地得偿心愿。有的提上鸟笼，有的手握钢球；有的带孙携狗，有的携伴带猫；更有的“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”，在夕阳底下谈黄昏之恋。远而望去，就是一幅绝美的中国画。

　　 散步不同于旅游。它没有目标，没有程式。旅游的美是外露的，散步的美便是深藏的。庸者旅游，奇中见平，智者散步，平中见奇。发现散步的美，需要一双发现美的眼睛；体味散步的意蕴，需要一颗能摆正人、自然、社会三者之位置的心。

　　 散步不同于跑步。跑步是一种自我要求，对自己在时间和体力上进行限制和约束，常常“过犹不及”，反觉更累。散步漫不经心，自由自在，走到哪里算哪里，身心完全放松，身体也自我调节：累了，则歇；乐了，则继续向前。

　　 散步是不分场所不择时间的。有人在小巷，有人在街头，有人在溪边，有人在田野。不一定要古道西风，不一定要小桥流水，不一定要枯藤昏鸦，也不一定要春晓的苏堤秋夜的枫林。不一定非要黄昏，早晨霞光满天或者浓云密布的时候，散步也可以洗涤精神；不一定非要在花前月下，在秋天的萧索和冬天的颓败中，散步也足以休整疲惫的心灵；不一定要有和煦的风，在刺骨的寒意和凄凉的景致中，散步也可以遥寄衷心诚挚的祝福；不一定要有伤感的雨，在酷暑的炙热中，散步也适合梳理情感的纷纭；不一定要有青草的芳香绿树的掩映，在衰草枯杨的落寞田野，散步也能够沐浴到来自自然的抚慰。何时何地，只要你散步，你都可以散出一片心境，散出一片意境。 散步是最好的体力运动，散心是最好的思想放流。 喜欢散步的人，是懂得裁剪生活的人。

　　 散步是能触摸时间的。长久地走一条路线，有时会在同一时间看到同一个人，并且从这人身上看到时光的流逝和变化的人生。中年人和老年人的变化只是“渐渐”，年轻人的变化却让人吃惊：一个姑娘，前些日子还光彩照人，再看见她时，脸庞便不再娇艳；过些日子，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毛头小伙，再过些日子，姑娘已经变成了孩子的母亲。我曾想，如果有人留意我，大概也会发现我的“渐渐”——身腰渐渐变粗，脸上的皱纹渐渐变多，头发渐渐变疏且冒出了银丝……

　　 散步是孤独的。但可以拥有花花草草，山山水水，拥有自然的抚爱。散步，并非因为寂寞，而是为了享受寂寞。“在散步时，你也可在路边折到一支野花，拣起别人弃而不顾而自己感兴趣的石头”，留做散步的纪念。真正的散步不仅需要心灵的极大自由，而且需要有甘于寂寞甘守淡泊的勇气。于此，方可完成人品的铸就！人生未尝不是一种散步，可又有几人明白这种散步？更有几人选择了这种散步？

　　 （原载2006年9月4日《鄂东晚报》）